荡胸之水

江头日落孤帆起,归心拍拍东流水。
山远不知名,为谁迢递青?
危桥来处路,犹带潇湘雨。
楚尾与吴头,一生别离愁。
——留元崇·《菩萨蛮》

羡澄·遣悲怀终篇·青山万折东流去

魏婴篇·终夜长开眼

江澄篇·平生未展眉

如果大家愿意就它当后续:澄光游戏·我把你当兄弟你却只想睡我

感谢亲爱的浮叶接受我的勾搭,不然我燃不起火苗写这一篇。鞠躬,多谢。

感谢大家。

我发现比起四个字的,五个字的,还是七个字的更合我的心意,七个字的题目就觉得更荡气回肠,我这是什么毛病。强迫症码字法?



1.


魏婴的重生,像大梦初醒,一梦就是十三年。没人问他愿不愿意,死死生生,都不由他自己。


魏婴想,就算了吧。那些蝇营狗苟,扰攘纷争,和他有什么关系呢,他是死过一次的人了。他只想去看看故人。


他最后一次见到江澄,江澄穿过百家仙门与走尸厉鬼,左手紫电,右手三毒,满身浴血,眼睛里燃着火。他第一次见到江澄,江澄拂开依依的柳影,信步行来,紫电越过十三年岁月,落在他背上。


江澄恨他。江澄甚至想杀了他。


他对自己笑笑。经历了如许岁月,他哪里还有什么故人。


天下之大,已无半分立锥之地。


2.


魏婴感激蓝湛收留他,一如感激江枫眠收留他。他们在他最落魄绝望的时候出现,是猝不及防遇到狗的时候出现在路边的树,他缩在树上,就暂时安全了。


云深不知处的晚钟悠扬,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,这与世隔绝的仙家洞府是一个蜗牛壳。


故事里都说,凡人误入仙山,遇到温柔多情的仙子。仙山里黄金为台,白玉为树,仙子能剪叶如帛,絮云为棉。凡人在仙山久住,长生不老,自在逍遥。


他缩进去,或许就可以躲开过往的惨痛,躲开现在的攻讦,或许未来就宁静美满。


魏婴无处可去,他只能这样试一试。他死过一次了,他害怕再次失去。


所以魏婴不想再面对江澄。看到江澄,仿佛看到死人从坟墓中站起来。


那些人早已化成白骨,有的人连白骨都没有了。魏婴鬼道宗师,他不怕尸体,不怕亡魂,不怕厉鬼,按道理讲,也应该不怕白骨。他可以劝说自己,并没有那么多人死在他手上,他也并没有亲手杀死他们,一切皆有缘由。有些是命,有些是运,有些是陷害。


而江澄背后,是一个曾经绚烂光明的莲花坞。那些花从血海里生出来,香气浓郁得仿佛化不开,都带了血腥气。那些人在江澄背后向他露出微笑,白骨的头颅上牙齿森然。他曾经在每一朵花结出的莲蓬上寻找莲子,也曾经与每一个人嬉笑玩闹。如今那些花朵已经炼成荆棘,那些人已经化为腐朽。


在他面前的江澄,是虞夫人的眉眼,江枫眠的风姿,师姐的笑语,师兄弟的追逐。那倒映过他身影的一泓,是如今索命的毒。


毒名问心。


3.


漫天大雨,闪电一道接一道,像稚子在闹市挥舞利刃,胡乱撕裂的创口都是淋漓的血光。


所有那些不发声的眼泪,未出口的呼号。


魏婴转过身去,不听不看不想不知道。


他不诧异于自己的无动于衷,他早知道自己可以无动于衷。他死过一次了,他可以铁石心肠。他不想问江澄十三年是如何过来的,他问了也没用。还不如劝人放下。


放下前半生的爱与恨,跨过生与死,走到未来去。人啊,眼一睁一闭,一生就没了。何苦执着,何必要对错。


4.


云深不知处的晚钟悠扬,时间在这里仿佛静止。魏婴笼罩在四千条家规的阴影下,觉得自己背负了四千座山。


蓝湛是很好很好的,云深不知处也是很好很好的。只是他都不喜欢。


他喜欢的人该是骄傲明烈,与他斗嘴也落不了下风,他喜欢的地方该是一池风动满襟花香,回过头就见山峦如黛,云梦大泽锦一般铺开,他可以一家一家地喝过去,随机喝到最后没了钱,就解下银铃换酒,店家一边笑一边给他系上两个葫芦。


魏小公子,你不给小江公子带点酒回去,我怕他不来替你付账呐。


为什么总是在这些时候想起往事。为什么还要这样动摇。他已经离开过一次了,难道还要再离开一次。


他们的前半生交错纠缠,像水中的血,火中的炭,玉中的瑕。他会一直记得他,他会一直替他记得。日升月恒,他们的后半生,可以在月明千里共此一轮中度过。


5.


江澄在这些年里从容地把事务安排好。云梦,兰陵。江氏,金凌。医修告诉他,剖丹后果惨烈。


那又怎么样,魏婴已经剖过一次了。他本应在观音庙的雨夜就做这件事的,如今还嫌晚了。


这无关恨,也无关爱。过往的哀恸已经不能让他悲伤。江晚吟一生的悲欢喜怒,几乎全部系在魏无羡身上,前尘往事,早就全都过去了,固步自封的只有他,如今他也要向前走了。


6.


魏婴在云深不知处的清谈会上看到江澄。他在柱子后面,江澄在柱子前面。姑苏春深,轻绡催趁,东风吹着微微的梨花雨,一下子就落了他满身满头。那眉宇舒展,眼眸清炯,侧影典雅嶙峋,难得的意态宁静,依稀仍是少年模样。


江澄并未想要遇到魏婴,他果然不曾遇到魏婴。他只是来看看少年时学习的地方,看看待他外表严厉内中慈和的先生,看看少年故交。


他去见蓝启仁,交托金丹。珠在椟内,熠熠生光,凝聚了三毒圣手毕生修为,他送出去如同信手抛出砂砾。老先生谦谦君子,修身修心,看着他说不出话。江澄道别出来,先生一路相送。最后江澄说,先生留步吧,不必再送了。


金凌举目无亲,先生桃李满天下,等事情了结了,请您拨冗,替弟子看顾他。


这是江澄最后的心事,放下它,从此便了无牵挂。


所有的决定都是他一个人做的,没人和他商量,他也没人商量,蓝先生不知缘由,金凌不知结果,聂瑛既不知缘由也不知结果,只知他心情好。旁人什么都不知道,只知道议论。少年什么都留不住,只知道轻狂。


这世上谁不是赤条条来去。


7.


魏婴看到那个匣子。如果砂砾掉进了蚌壳,蚌便用柔软的肉身包裹它,经年累月,一层一层,包裹得越多便越疼痛,越疼痛越要包裹它。采珠的人把蚌剖开,把它用痛苦化成的珠子取出来,那珠子光晕流转,在光下便映照出它遇到的所有光,在暗处便把它积存的光芒全部放射,如同掌心掬住的一小轮日与月。


小时候他们同吃同住。一个房间两张榻,平时只用一张。偶尔闹翻了脸,江澄把自己这边所有姓魏的东西,包括魏婴自己,统统都扔到那边去。那些东西风平浪静之后就一件一件细水长流地长脚走回去。


他记起伐温的战场。江澄提着灯,夜巡归来。营地里更柝疏落,篝火阑珊。四围无尽的山峦。魏婴坐在他身边,江澄拆开凉透的晚饭,边吃边说,魏婴,你给我吹个曲子吧。


魏婴说,我还不太会……他没敢说完,看江澄也没放在心上的样子,拾起连鞘的长剑,笑说,我给你跳个舞看。


玄衣长发的少年在流霜似的月光里倚剑起舞,剑虽在鞘里,剑势依旧惊鸿一般,挥洒出去,回风舞雪。不必有刃,刃在心里,不必有剑,剑为万物。


他当时是怎么想的,他想他并不一定非要倚仗玄门正途,不必非要结丹养炁。释修来生,道修紫府,儒修三齐,圣贤也不执着于一,只要问心无愧,求大道以弥兵,凌万物而超脱,谁又能说非常道不是道。


后来他终于学会彻底控制,可以用陈情吹小曲儿来听。醉里挑灯看剑,梦回吹角连营,沙场秋点兵。那曲子刀光剑影一派杀伐,江澄听着听着靠在他肩上,魏婴颤了颤。


魏婴你别动,让我靠一会儿,太累了。


这就已经睡过去了。


人们议论着他们两个,议论江氏的落魄,议论魏婴的可怖,窃窃私语就算站在演武台上也能听到。这时江澄拾阶走来,肩背似铁,所过之处人们呼他江宗主,而少年宗主走到魏婴面前,唤他师兄。


素来如此。众人之前,修鬼道的魏无羡是江宗主的师兄,众人之后,他还是江澄的魏婴。


落在他肩上轻微的重量如此分明,像冰雪落进炭火里。魏婴不敢动,默默凝视着烛火。等蜡烛燃尽了,我就摇醒他,问他,你就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。不,还是等他自己醒了,我就问他。都过去了这么久,他们还没有好好说一说。


8.


魏婴恍惚地想,我这是该回去了吧。


9.


故事里说,凡人进入仙境,最终还是要离开的。离开后衣衫皆化作枯叶,风流云散,故乡人事皆非,已经回不去了。


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下了一场雪,不合时令的一层。白墙青瓦映在水里,水面上微微起着雾。葬礼已经结束。金凌在墓碑前流泪,转瞬间这少年就学会了不哭出声。迎来送往,皆是小江宗主所为。


魏先生节哀,家师去得安详。


他——没有留下话吗?


没有,家师始终未发片语,最难熬的时刻,只叫了一声阿娘。


10.


金凌曾跟着江澄,为外祖父母扫墓。他的父母在兰陵并骨,云梦唯有衣冠冢。清明时节,天气阴漠,斜斜细风吹雨,陌上柳枝新绿。他在舅舅怀里哭,江澄摸摸他的头。


好孩子,别哭了。


他回过头对随侍的弟子说话,信手一指。


将来我死了,埋在那里就好。江家自我父母起,大约便没有肉身入土的缘分了,只当是飞升。


他刚过而立,少年时若当风劲苇,如今有了年纪,似经了霜的松柏,嶙嶙显出傲骨。三毒紫电赫赫威名,云梦江氏玄门四首,实在不是说后事的时候。然而语气实在漠然,仿佛说的不是自己。


总有一天,我也会走到那场大火里去,到了那个时候,我希望你们就站到你们该站的地方去。哭可以,但是不要哭得像个傻子。


那里还有一座衣冠冢,冢前立的是无字碑。碑上已长满了苔。被烈酒浇过,茸茸地挂着水,像一场急雨。


魏婴伸手去挖墓上的土,只一下就挖掉了所有的指甲。那土下是青石,青石下是棺椁,棺椁下是黄泉。


薤上拖曳着白露的残调,旧栖新垅,皆掩在蒿里。招魂已罢,入土为安,世上不再有这个人了。


江澄,他的阿澄,已经化作一捧细灰,抱在手里又能怎样,风一吹就散了。


11.


魏婴总是错过江澄。他明明才刚刚见过他,江澄明明就言谈举止,仪态风度,丝毫不堕,从容自若得像个少年。他开始想起,明明有那么多疑点,江澄从不离身的三毒与紫电去了哪里,他去蓝启仁那里到底是做什么。


他可是为了抢回父母的尸骨,他是否曾想放弃他,他是否想杀他,他锲而不舍地擦着陈情,是相信他没有死,还是相信他一定会回来。他执着于带他回来,到底是为什么。


这未解的,难解的,无解的世事。这万里层云,千山暮雪,去哪里问,去向谁问。


他在柱子后面那么大的动静,聂瑛修为低不能发现就罢了,江澄为什么也没有发现。他本以为是上苍残忍,让他们终于再失去一次交谈的机会,却原来是上苍可怜他,催促让他去见他最后一面。


我们曾经见过很多次,可是每一次,距离都很远。


距离最近的一次是哪一次?


这一次。


遣悲怀全篇·end

2020-02-13 /  标签 : 羡澄 337 4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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