荡胸之水

江头日落孤帆起,归心拍拍东流水。
山远不知名,为谁迢递青?
危桥来处路,犹带潇湘雨。
楚尾与吴头,一生别离愁。
——留元崇·《菩萨蛮》

羡澄·遣悲怀之魏婴篇·终夜长开眼

江澄篇·平生未展眉


1.

 

十五岁时,魏婴问过江澄一句话。

 

“阿澄。”

 

传说轻而清者上升为天,重而浊者下降为地。他腔子里有一团混沌扑扑地跳着,在等斧劈刀斫,电光石火。

 

“我喜欢你怎么样?”

 

他刚从镇上姐姐妹妹地诓了一趟吃食回来,十五岁的少年叼着根草棍,长发滚乱成团,阴影掩住眉眼,咧嘴笑起来,满脸都写着惫懒,若虞夫人见到,必须骂两句,勒令去整理仪容的那种。

 

十三岁的江澄瞥了他一眼。

 

“敬谢不敏,我托福不是个断袖。”

 

于是快要搏出喉咙的混沌降回原处,头顶上盘旋不属的神思也归了位。耳边风声呼啸,嘴里残余莲子的甜味,一线细苦,延伸而下,方才吃太多了,饱得万念俱灰。

 

“所以你才是我师妹~”

 

魏婴留下个十分讨打的尾音,撒腿就跑。江澄果然大怒。十三岁正是易激怒的时候。

 

“魏婴!”

 

2.

 

可我是。

 

3.

 

他对这件事情的认知,日复一日地深刻。

 

他性情跳脱,志趣舒展,八百里云梦大泽都不够他胡闹。他生得好,性子也好,云梦九省通衢,交通要道,来来往往的人多,哪怕樵子渔父,贩夫走卒,他都能谈得来。若谈得投机,身上没钱,解了银铃换酒,只为听个故事,也是有的。莲花坞常收到给魏小公子的礼,微薄而有趣,都是他结识的行路人。

 

喝酒有趣。听故事有趣。偷莲蓬打山鸡有趣。吃师姐做的菜肴有趣。练功有趣。偷懒有趣。跪祠堂有趣。逗师娘生气有趣……算了这个还是划掉吧,太没良心。

 

年纪越大,有趣的事情越多。因为走了更远的路,见了更多的人。

 

逗蓝湛有趣。触犯家规有趣。和先生辩论有趣。看先生生气……算了这个也划掉,这个也没良心。

 

没办法解决的事情并不是都不有趣,但有些事情真的是不有趣。

 

比如他是个断袖,江澄不是。

 

魏婴不知道多少次在醒来的深夜里,在微曦的曙光里,在不知怎么就沉静下来的时候,在只有他一个人的时候,带着永恒的笑意,轻轻说一声阿澄。

 

不用那名字的主人说,他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病。病在膏肓,决不可为,药不能达,是谓心。

 

江澄不知道。他不会让他知道。

 

4.

 

魏婴经常许诺,比如“给你们带新蒸的青团”,比如“这招明天教你们怎么练”,比如“师姐我这次给你带几朵茉莉花回来吧”。魏婴也经常邀约,比如“咱们去射风筝”,比如“去校场松松筋骨可好”,比如“江澄我在那家馄饨摊子等你”。他父亲告诫他言出必行,他还不明白意思就已经记住了,记得很牢。

 

他对江澄说,将来你做家主,我一辈子扶持你,扶持江家。

 

他不过双十,一生正在面前展开,像阳光下浩然白亮一片水面,看着灿烂。江澄望着他,他便在那眼中看见自己的倒影。那样长阔的一片水面,取这一泓其实就够了。这诺言很大,交托了他的一生,但是这诺言并不大,他说给自己的意思里,只有“你”。

 

他没有再说什么。他话多,真正说出来的却少。这一次死里逃生,虚名且在其次,他心里记着更大的事情。他知道江澄一定会回来,一定会想出办法,他也一定会活下去。江澄嘴不饶人,心里百转千回,是个容易为情义所困的。江枫眠给他们讲《春秋》,讲到赵氏孤儿,讲到“一死一生,我当其易,君当其难”,江澄听讲时就流过泪了。那时他也默默说,我不会让你落到那般境况里。

 

他许给江澄的诺,无论江澄听到没听到,至少他做到了。魏婴觉得问心无愧,可以哼个小曲去吃师姐做的汤。

 

5.

 

问心无愧是个好词,想用得看命。

 

莲花坞的大火烧了半片天空。魏婴望着虞夫人高挑背影没入金红的火光,江澄在他身边喊些什么,他都没听清楚,耳边唯余一句“护好江澄”。

 

蜀江爽烈,曾有一位名将专以此水铸剑。爽烈之水养出爽烈之人,他师娘便是如此。蜀中出锦,女子向来有地位。云梦却地处中原腹心,犹以柔顺为美。江枫眠与妻子争执,少有正面冲突,经常拿脚走人,魏婴遂看出师娘在师父心中有位置,可惜当局者迷。说到底,师娘并非真看他不顺眼,只是不想对师父低头罢了。

 

虞夫人格调高雅,不爱装饰,却喜欢香花。魏婴每次出门,都记得给师娘带几支花回来,有时是栀子,有时是茉莉,若在初夏,就是果农剪下来的橘子花。他更小的时候,看街头卖的柳球有趣——一支嫩柳,牙齿咬住一头,用力向下一抹,鹅黄嫩绿的新叶与柔荑就攒成一个球——也买了回来。虞夫人骂他“臭小子无所用心,专搞这些妇人妆奁之物”,却把那个柳球插在发间戴了好些日子,来清谈会的别家人背地里嘲笑她剽悍泼辣,连妆饰都见不得场面,她也不在意。

 

魏婴偶尔眼尖看见师父给师娘送簪环脂粉,深觉不能直视。夫妻一场,他都不知道自己心爱的女人真正想要些什么,也难怪师娘生气。但他只是弟子,他不是亲子。

 

魏婴曾经在梦里求过:师娘,我给您做半子好吗?不是师姐,您把阿澄给我好吗?

 

这种梦里多半是被紫电抽醒的。

 

船只越去越远,紫电还在身上绕着。虞夫人是什么时候把紫电给他认了主,他也不知道。*他在心里向那个高挑决绝的背影磕下头去,喊了声阿娘。

 

他做不到问心无愧,他流不出眼泪。

 

6.

 

他寻到江澄,江澄连呼吸都探不出来。魏婴手抖得厉害,几次才摸到他颈间还有脉搏。

 

漫天的大雨。他想把江澄抱在怀里遮雨,但他也又累又饿,没有力气。温家的人御剑在头顶上嗖嗖地追逐,魏婴踩滑了屋脊,重重跌进了死角,还记得把江澄护在身上。也许是雨,也许是颠簸,江澄已经醒了,魏婴看见他嘴唇翕合,说的是:“……师兄……你杀了我吧。”

 

怕他没听清,又重复了一遍,那声音也只是耳语。

 

“……杀了我吧。”

 

魏婴喊师弟,多半是没正经,偶尔喊师妹,那是更不正经。江澄为表愤怒,从来不叫师兄。

 

说来可笑,魏婴那一瞬间想到的居然是读过的两句诗。一只大雁绝望地守着它受了伤的伴侣。

 

我想背着你飞,猎人把我的翅膀剪掉了。我想衔着你跑,猎人把我的喙捆住了。这种时候它在意的都不是自己被捕捉的痛苦。

 

江澄对他说,“我的金丹没有了”。那眼睛里没什么情绪,仅仅有一两点浮动的、极不稳定的光。魏婴想起虞夫人,想起师娘转身前的最后一眼。一模一样的眼。

 

7.

 

温清想尽办法,也不能减轻剖丹的痛苦,她甚至不能保证移丹的结果,和魏婴的性命。魏婴咬着布巾,把目光看在江澄脸上。江澄睡着,没有神志。伤还没痊愈,脸色依旧苍白,眉毛便显得越发青黑,额角上有个浅浅的疤,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来,那是小时候出门找他,跌在坑里摔的。他向前轻轻地一倾身,吻在那个眉心间。他在梦魂里模拟过很多次。

 

8.

 

他便依靠着这个眉心间的吻,从乱葬岗活了回来。

 

9.

 

事情逐渐变得失控,他开始想要更多。想要重复那个眉心间的吻,想要沿着那个典雅嶙峋的轮廓一直吻下去,尝一尝江澄的唇是否真如梦中的味道。他在旁边一遍一遍地看那个侧脸,江澄在看文书军报地图阵法,就是没看他。他们太熟悉了,熟悉得全不设防,他根本没留意他的目光。

 

魏婴不承认自己有点入了魔。他们一起历经了生死,那时候他以为自己不会活,如今他想要拥抱他,用体温彼此取暖,这事天经地义。在大雨中江澄偎在他怀里,这时那腰肢与脊背的触觉全回来了,不厌其烦地在他掌心重现,有时一个恍惚,他甚至怀疑自己已经把手掌放到江澄的背上去了。

 

 魏婴很想试试,他很想把江澄抱在怀里,哪怕只做一次,看看是不是和梦里的滋味一样。多少次他为了按捺住自己,迸得全身骨节都要碎了。

 

为此,他时常躲出去。

 

10.

 

魏婴越发喜欢与非人混在一起,因为它们——他们,比人更纯粹。爱,恨,是,非,简单分明。

 

哦,并且没什么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手段。不分媸妍,不讲尊卑,无论道德。掩去一切纷繁的富丽表象,内里都一样,唯余白骨。不需要像江澄,站在人群中,忍着内心翻白眼上手揍人的冲动,长袖善舞。

 

也不需要像他,做个梦都觉得自己真他妈禽兽。

 

蓝湛你就别劝了,江澄都管不住我。

 

11.

 

但是人们杀了温宁,杀了那个永远羞涩腼腆,话都说不出的少年,随意寻了个罪名,杀得无声无息,毫无感触,像为了修整庭院而无谓地拔掉一朵花。

 

如果遇到好花匠,连花都能被移栽保存。人却可以因为一个姓氏,就默默地躺在山谷中死去。

 

魏婴决定带他们走,找个地方种萝卜。天下之大,也许有个地方容得下他们立锥之地。

 

12.

 

魏婴看着江澄,照旧是江澄说什么都听得不大清楚,唯有恍惚地想,如果现在过去吻他,结果会怎样?如果他知道伏魔殿里还伏着他的心事,江澄会怎么说?连他救了温家的老弱,江澄看上去都要出离愤怒了。从什么时候起,明烈的少年开始学会了权衡轻重,考量利弊,甚至裁决生死?

 

话本子里怎么说的,我只为了我的心。

 

他知道自己在赌气,和江澄比赛往对方的肋骨上插刀子。

 

“你对我无话可说,我对你无话可说。既然彼此都无话可说,那就不要再说了。”

 

“你不必保我,弃了吧。”

 

江澄似乎怔了怔,嘴唇开合,魏婴看见那是一声“师兄”。他后悔自己的刻薄。

 

13.

 

江澄下手真他妈狠,前言收回。

 

14.

 

魏婴听温清一边缝合他的伤口一边气得发狂,咬着手指嘿嘿笑。

 

“情姐,你手艺真好,要是江澄也在这里就好了。”

 

他可以再靠一个吻,继续过下去。

 

15.

 

江澄说他的手臂吊了三个月,魏婴便去看那条手臂。紫衣箭袖外露着一只修长的手,沿着袖子上去,就是结实而光洁的手臂。袖口太窄了,要是伸手进去,摸到江澄肩膀的同时,一定会卡住。要是把那袖子推上去,一直推上去,袖子就会卡在手肘上。要是松开袖口就没事了。魏婴想着解开江澄袖子的事情,想出了神。

 

江澄踹了他一脚,让他看江厌离。经历了这么多,他们两个还能在一起,送师姐十里红妆,去一段只属于她自己的生活。

 

江厌离先上了马车。江澄和魏婴并排走在后面,没人说话,肩膀偶尔碰在一起,在温暖里透着凄凉。师姐走了,家里从此只剩下江澄一个。长姊已经出嫁,幼弟也可以操持自己的婚事了。

 

魏婴又做了很多天跪在虞夫人面前的梦。但是虞夫人永远冷冷地看着他,任他流眼泪也不开口。江枫眠板着脸坐在一旁,他想去推江叔叔的腿,这时候江澄走过来,目光令他瑟缩。

 

伤风败俗。江澄说。

 

16.

 

血光就像漫天的火光,染了半个天空。魏婴疲惫地看看纷乱的人群,再看看搂着江厌离的江澄,不再有什么动作。他等着江澄回过神来。那样他也可以对他说一声,你杀了我吧。

 

17.

 

他想不明白,他们为什么会得到这样的结果。

 

隔着走尸,厉鬼,修士,刀剑,三毒与紫电齐飞,黑烟共黑血一色。江澄正试图一步一步地杀开一条路,冲到他身边来。魏婴不想看清他的神色,魏婴没有机会看清他的神色。

 

真是可笑,这种时候他想的还是那两句诗。

 

一只大雁围着他受了伤的伴侣,一筹莫展,万念俱灰,无可奈何。

 

于是他想起了小时候看的话本子,少年恋慕少女,两个人明明就同生共死,一个不在了,另一个也不能活,为什么天天吵架,虽然话本子没完,却是肉眼可见的悲剧。这时候他懂了,因为根本就性格不合,或许多么深的情谊也弥缝不了裂痕,没办法的。大厦倾覆的时候,梁间一对紫燕,绝不会活下来。

 

就在这时他看见江澄。距离那么远,他看见江澄嘴唇翕合,说了句话。但他终于没听见那是什么。江澄满脸都是血污,眼睛亮得骇人,正向他伸出手。

 

他在成为烟尘的最后一刻微微笑起来,无声地说:阿澄。

 

*此处个人私设,只是靠魏婴跟江澄捆一块儿也没受伤,猜的。请勿介意。

 

魏婴篇end

2020-02-11 /  标签 : 羡澄 437 3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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