荡胸之水

江头日落孤帆起,归心拍拍东流水。
山远不知名,为谁迢递青?
危桥来处路,犹带潇湘雨。
楚尾与吴头,一生别离愁。
——留元崇·《菩萨蛮》

羡澄·遣悲怀之江澄篇·平生未展眉

魏婴篇·终夜长开眼


1.

 

江澄心里的家,是从千顷荷塘,九瓣莲花,八百云梦,七月流火,六月骄阳,五十弦翻,四条人命,三十二年尘与土中,一点一点拼凑起来的。每一件里都有个魏婴。

 

魏婴最擅长的是撩遍莲花坞上下,外加几乎整个云梦。没错,几乎。江澄冷酷地看着他姐姐妹妹乱喊一气,并不记得魏婴还试图撩他。这人长得好,性子也好,薄红唇角边含着个永恒的笑意,像云梢底下挂的一缕长风,恨不得能飞到天边去。江澄把一只修长的手掌拦在眉上,抬头望着天空。如此明媚的阳光,能清晰地看见大朵大朵岩岩的云随风丝丝络络移动的痕迹,淡灰的云影带着风痕,映在一澄如镜的江心。

 

天之下是风,风之下是云,云之下是风筝,跟着风飞起来,一直跟着,一直跟不上。它已经不在原地了。

 

他从云梦到姑苏,又从姑苏回云梦。魏婴见一个撩一个江澄可真是看够了。他要是恋慕一个人,绝不学魏婴,整天放在嘴上。不,干脆就不要恋慕,学魏婴那么无聊。

 

江宇直面无表情地看着魏能撩从水里一下蹿出来,湿发披在两颊,眼眸亮晶晶地丢过来一个莲蓬。

 

“师妹,我就知道你今天回来~”

 

“……滚。”

 

2.

 

江澄一直不明白父母的争执,听到他们争吵,江澄就转身离开。他知道自己应该去劝,他不知道怎么劝。小时候他去劝过一次,母亲把凌厉的眼眸投到他身上。他竟然是恐惧的,看到母亲在凌厉背后掩藏着软弱。

 

“江澄,你要给我争口气!”

 

江澄尝试沿母亲给出的思路线头往下推理。如果他比不过魏婴,父亲就会更加不看重他;如果父亲不看重他,就会把宗主的位子传给魏婴。如果他不能当上宗主,母亲会觉得自己很丢脸,等于在天下人眼前,打脸自己生了一个不如别人的孩子。

 

魏婴不是别人,江澄想,魏婴姓魏,可他是莲花坞的人,是家人,他只是不姓江罢了,正像阿娘也不姓江。而无论宗主姓江还是姓魏,九瓣莲纹的玄青大纛还是一样在莲花坞的风里飘着,莲花坞还是莲花坞。这种话他不能对母亲说出来,他承担不了说出来的后果。

 

八岁的江澄很想哭,他遇到了解决不了的事。

 

如果魏婴是亲哥哥就好了。江澄就可以不用听父母那些劝不下来的争吵,不用承担母亲软弱的失望和父亲落空的期待,他有一个温柔美丽的姐姐,有一个惊才绝艳的哥哥,两个都很拿得出手,他自此成为无忧无虑的江澄,懒觉可以随便睡,话本子可以随便看,梨可以挑大的吃,事情可以挑容易的做,路可以横着走……算了,这个不像样子。世家公子榜第五,不能学螃蟹走路。

 

他就不必咬紧了牙,独自推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山。

 

3.

 

或者不必在玄武洞的水底,仰面看着水波荡漾中,微红的火光一闪,再一闪,归于熄灭。他张了张嘴,隔着令人窒息的深水,气泡摇曳着升上去,碎裂在遥远的水面上。之前的无数次,他俩在莲花坞的水底练闭气,比得发了性子,谁也不肯示弱。最后是魏婴先破开水面再潜下来,长发在水里荇藻一般荡漾,眼睛里波光粼粼,永恒地含着笑意。

 

4.

 

江澄离开魏婴的房间,被魏婴拉住了。魏婴的手指温凉,他自己的冰冷。第一次见魏婴的经历根本不愉快,魏婴被他吓得爬上了树还摔了下来,江澄吓唬了他结果自己还是掉进坑里。那天下着点雨,姐姐背着魏婴,江澄跟在身边,雨丝冰冷,落在滚烫的脸颊,像一舒一紧交替的心跳。

 

什么是一辈子,十七岁的江澄想,是不是在地图上信手一划到尾,是不是把日晷随便一拨一轮,就到达了。

 

5.

 

都不要紧,他愿意并坦然接受自己的一辈子并不长。

 

6.

 

天明时分,江澄醒过来,天色还晦暗不明。他耳边是魏婴绵长的呼吸声,这货昨晚不知去哪里浪了,在他睡着以后回来的。

 

伐温战场上的修士们都知道,靠近睡中的江澄是危险的。但他根本不知道魏婴来了,他醒都懒得醒。

 

江澄看着魏婴。魏婴的眼睫很长,眼眸灿若星辰,当他垂下眼睛,天就黑透了。他在睡梦里失去了薄红唇角边那个永恒的笑意,眼珠在遮盖下激烈地辗转,睫毛的阴影合在脸上,微微发颤,江澄知道他在做梦。他轻轻向前倾了倾身,像是要发问。他很久没有同他好好地、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了。各种各样的事情像各种各样的线,他们是线中的傀儡,不是这样把他卷走,就是那样把他拉去。上次分别是什么时候,魏婴把江澄的手轻轻地放开,又在他肩上轻轻一按。江澄蒙着眼睛,看不到魏婴是否还带着笑,但所有说出口和未说出口的话,他觉得自己都听见了。

 

那之后无休无止的战火,江澄在玄青的大纛下,杀得双眼看什么都沾染了血色,不比魏婴好多少。他有很多问题还没有问,去了哪里,遇到了谁,发生了什么,过了多久,为什么。

 

你在做什么样的梦,你梦见了什么样的人和事呢,师兄。

 

7.

 

江澄从地上拾起一根枯荷叶,上一季的叶片早已风干,在他手中化为齑粉。

 

就算他们把莲花坞砸碎了,他也能把它一片一片地给拼起来。

 

8.

 

许久之后,不知道聂瑛*又在幕后兵不血刃地捣了什么鬼,约莫心虚,跑来找江澄喝酒。江澄看着他轻笑了一声。

 

“你们这些人,”他摇着头,带了六七分酒意,烛影摇红,眼波流转一脉柔光,“我是不明白,怎么就那么……”

 

聂瑛酒量尚不如他,捏着扇子大着舌头提示:“……有才?”

 

江澄恰在这时想到了形容词:“尊称老谋深算,实际诡计多端——江某实在自愧不如。”

 

聂瑛幽幽然叹了口气,学着戏台上的念白说,“不是聂某老谋深算,奈何敌军太狡猾呐,江兄。”

 

“也对,……”江澄放下酒盏,后面却没再说什么话,只又饮了一杯。

 

聂瑛觉得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,江澄也是从少年宗主一路行来,走到今天的。他用尽了这些手段,始终看不上这些手段,却不得不承认这些手段。射日之征后,聂蓝金三家结盟,江澄游离于三尊之外,却把一个近乎灭门的江氏带回了四大世家的位置,内中种种暗流汹涌,是富丽堂皇下掩盖的铁腕手段,和深沉思谋。

 

他更想不到,日后江澄还一手扶起了金家的少主,在外人的议论声里,聂瑛捉着扇子眯着眼睛听曲儿。

 

扶持少主容易,不容易的是划清界限。外戚,要么被正主儿干掉,要么把正主儿干掉。当外戚当成江晚吟这样,中通外直,不蔓不枝,聂瑛自问未必做得到。

 

江澄表示自己看够了反认他乡是故乡,为他人作嫁衣裳。

 

9.

 

江厌离曾经劝过江澄。阿澄,你现在啊,做对了事情就责怪别人,做错了事情就责怪自己。你要给自己松松绑,你去和阿婴好好说一说。

 

江澄说,阿姐,是魏婴先弃了我。我不想和他说。

 

江厌离温温柔柔地摸摸他的头顶,她笑得眉眼都潋滟起来,也不知想到了什么。

 

这叫什么放弃啊,听阿姐的。两个人,高兴起来手拉着手,脸挨着脸,这不算什么。等不高兴了,手不拉着手,脸不挨着脸了,心还是贴着心的,这就够了。

 

江澄就和江厌离一起去夷陵。他和魏婴并肩走在一起,谁也不说话,只有肩膀偶尔碰在一起。从前他俩这样,会斗嘴斗到飞起,如今却什么话也不说了。

 

10.

 

于是他们就再也没有机会说了。

 

11.

 

最初江澄痛恨温家,接着他痛恨魏婴,最后他痛恨自己。他把所有事情分脉析缕在心里过了一遍又一遍,每一遍都像挖开了一座空无一人的坟墓。魏婴他就是那个样子,正如你就是这个样子。如果拉住他就好了。如果劝劝他就好了。如果打断他的腿给他拎回来就好了。……呸,我就这个样子怎么了。

 

前两年没人敢在江澄面前说魏婴,包括称颂他在乱葬岗围剿中的功绩,连一切和“魏”“婴”相关的音都听不到。中元节放河灯,有一盏是不写名字的。金光瑶办清谈会的时候倒是偶尔捋个虎须,笑眯眯地戳戳他的肺管子,说蓝湛天天忙于问灵。金凌当时正在江澄怀里蹭上蹭下,立刻被他舅舅的脸吓哭了。后来河灯上有了名字,大家的言谈也渐渐趋于正常,唯有江澄一点无伤大雅的小癖好保留了下来。

 

有天江澄回眉山看外家,路上听见小孩子们唱歌。眉山方言把雅乐唱得荒腔走板,还不如小调好听。江澄静静站了一会儿,合了一下眼。

 

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。纵使相逢应不识,尘满面,鬓如霜。

 

格老子的,江宇直听歌听得楞个感慨,说出去哪个信?三毒圣手堂堂宗师,小娃儿听了都不敢哭的名声,可以呛楞个糟蹋迈?你看辣边有个鬼修,拿鞭子抽他不安逸迈?(此处请朗读。)

 

12.

 

某一年吧,忘了哪一年,元宵节出去玩儿。魏婴买了俩傩舞带的泥面具,俩都丑得一批。他自己兴高采烈地戴上了,另一个塞给江澄。江澄哪里肯戴这种玩意,勉强背在肩上,接着在小摊上吃他的莲藕汤炖肉圆子,魏婴不知道看见了啥,三钻两下没了人影。江澄懒得跟他凑热闹,独自在人群里穿梭,满街烟花灯影,孩童嬉闹,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泥面具,走着走着,他看也不看,信手那么一掀——

 

“你怎么知道这个是我,师妹?”魏婴在面具底下对他笑。

 

“……你换层皮我也认识你。”大过年的,烧成灰这种事太不吉利。

 

好啊,回来了。

 

13.

 

这一天落了大雨,闪电撕裂穹顶,摇撼大地,拷问苍生,他打着伞,在雨中赶来相救。他记得曾经有一样的大雨,一样的闪电和惊雷,有人丢了他们那把破伞,在雨中赶来相救。他不知道曾经有人在一样的雨夜赶去拦阻,因为他在金麟台的厅堂里,被五十个以上的家主围住,沉下心应对唇枪舌剑,耐心与他们周旋,只想保住魏婴,无论如何也要保住他,不然他就没地方去了。他那时候恨不得每天能有二十四个时辰,那间厅堂里焚的牡丹香脂粉得过了份,人们七嘴八舌,谁也看不见他脸色发白,耳边一阵阵忽远忽近的啸叫,太阳穴上浮起一条青色的血管,突突地跳动。

 

就像没人看见他回到祠堂里,熄灭了所有灯盏,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,跪在那里,带着肩上的新伤和旧伤,跪了整整一夜。

 

阿姐说得不错,到头来,到底还是他错了。

 

14.

 

他慢慢弯身下去,近乎失态地把面孔埋进手掌里,第一次容许自己不出声地哭出来。

 

我是真的,再也没有办法了。

 

这万古如长夜的天,百岁之后归于其室的地,这划破云层的霹雳,席卷呼啸的风声。漫天的大雨。

 

到底如何称量人心,如何权衡薄厚。

 

是要剖出来么。

 

15.

 

江澄从来不闭关。他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画地为牢斩山起障。他信步行来,无论面前是天塌还是地坼,身前身后有多少议论和指戳,他就一步一步地向前走,他无路可退。

 

他坐在窗下,树影横斜在案头。他想起了很多年以前自己做过的一个梦。梦里他终于杀尽了阻拦在他们之间的温狗,在魏婴被发现的最后一刻扑上去抓住了他的手,把他拉出了死地,伏在他肩头像小时候一样大哭起来。

 

这一次终于没有死去的魏婴柔声问,阿澄,你怎么了?

 

我做了个梦。

 

是吗?我在那里吗?我也在梦里吗?

 

他抬起头,在梦境里看着他师兄永远含笑的眸子。

 

是的,那真是一个很长的美梦,可是我就要醒了。

 

别醒过来,阿澄。你醒了,我要怎么办?我往哪里去?

 

我醒了,你还有一辈子。

 

江澄篇·end

 

*此处个人私设,聂怀桑名瑛,他哥叫聂钰。主要是实在受不了别人都有名只有他是字。

 

2020-02-11 /  标签 : 羡澄 251 4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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